作者 | 南風窗高級記者 朱秋雨

2023年，互聯(lián)網(wǎng)突然流行了一個新詞，“小姨文化”。

(資料圖片僅供參考)

大意指，許多人都有一個特別的長輩——小姨。她們一般比自己年長5-20歲，但從小特別玩得來。童年時，小姨會帶著小朋友做大人不允許做的事。長大后，她們是家族同輩人里最特立獨行、自在隨性的存在。

選擇不婚或者獨身，是眾多小姨們的特點。有了小姨的“前車之鑒”，小輩在婚戀焦慮、年齡焦慮等問題前，多了“做自己”的選項。

這個新詞給了我親切感。比我大11歲的小姨，85后，向來是一個游離于世俗標準的存在。

我18歲成年后，小姨已經(jīng)外出工作，與親戚保持疏遠的聯(lián)系，也很少參加家族大聚會。在外婆的描述中，她是個不懂人情世故、有個性的女孩。

小姨在外婆的描述中是個不懂人情世故、有個性的女性/《兔子暴力》劇照

再到后來，催婚大戰(zhàn)在小姨約28歲時打響。印象里，外婆總在那段時間打電話抱怨：自己和小女兒又吵架了。引發(fā)沖突的理由也是相似，她不想結(jié)婚，總看不上相親對象，找不到男人。

很長時間，我那喜歡留短發(fā)、不愛穿裙子的小姨，成為家族里的“異類”。30歲后，她連安排的相親都懶得應(yīng)付，換了一份離家更遠、廣東省外的工作。她住在一名女性朋友的家里，有幾個關(guān)系很好的朋友。每天兩點一線，保持獨身。

近年接觸了更多女性主義思想后，我越發(fā)對步入35歲、保持單身的她感到好奇：婚姻與愛情，如多數(shù)人選擇的那樣，是一種生活“必需品”嗎？異性的愛、愛情、愛人，放棄這些之后的生活是什么樣？保持單身的女人，該如何面對可能孤獨終老的人生？

小姨的生活讓人好奇/《你好，瘋子！》劇照

得益于“小姨文化”這個新詞，我在春節(jié)與不回家鄉(xiāng)的小姨通了3個小時的電話，談?wù)摿宋覀冎g從未觸碰過的話題——婚戀、友情與原生家庭的那些事。

她不是一個刻板印象里因為忙于事業(yè)而錯過婚戀的女性，相反，她有一份普通的工作，過著平凡、滿足、有尊嚴的單身生活。

以下是來自我的小姨，坐標福建福州黃女士的講述：

催婚催婚

我是身在福建福州的廣東湛江人。近些年換工作，我從同事的口里得知別人怎么形容我。他們說，“有一個打扮中性，30多歲沒結(jié)婚的人要來我們這邊了”。

這也許能體現(xiàn)職場對女性的一個衡量標準。以前去面試時，經(jīng)常會被問道，身為未婚未育的女性，我的人生規(guī)劃是什么？30多歲以后，面試官會直接地問，“你為什么不成家？”

我這時候會說，沒有結(jié)婚的欲望。已經(jīng)過了歲數(shù)，錯過了婚姻。

他們聽了挺滿意。

《我，到點下班》劇照

徹底放棄“求偶”之前，我不是沒有結(jié)婚的欲望。上大學時，我定過人生目標：在28歲前結(jié)婚。我當時很喜歡小孩，覺得女人要結(jié)婚，生個屬于自己的孩子。

大學畢業(yè)時，我與當時的男友分手了。我們之間分合過幾次，他都對我很摳門。有一次，我們?nèi)ケ本┞饭浣?，這是廣州人流量最大的步行街。當我感覺走得腿都要斷了的時候，他提議帶我吃一家絕味燒鴨飯。

經(jīng)過各種彎彎繞繞的小巷，走了大老遠路，我們來到了一家快餐店。我看到店鋪就傻眼了，那里不是人氣很高的老字號，一份飯10幾塊，旁邊還有一個垃圾站。

我分手后，媽媽的催婚馬上開始。她仿佛認為男人是從地里長出來——遍地都是似的，覺得我隨便找個人就能結(jié)婚。無論我告訴她遇到了多么奇怪的男人，她都會說，“條件還不錯，為什么不試試呢？”

27歲左右，這樣的盼望達到頂峰。

媽媽的催婚變得頻繁/《后來的我們》劇照

記得那年春節(jié)，我和媽媽在市區(qū)里的森林公園散步，想討個新年好彩頭。偏偏那時，我們爆發(fā)了至今想起來最大的爭吵。

她在公園里對我發(fā)出心底的疑問：為什么還不談對象？我回答說，沒有合適的。

她回了一句：“為什么別人都有，你沒有？”

就是這句“別人都有”，讓我感到很討厭，立刻對她發(fā)起火來。我解釋過無數(shù)次，別人是別人，我是我，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選擇。

在她的心里，成家立業(yè)，結(jié)婚生子是每個人必經(jīng)之路。她覺得我又不是聰明過人、可以有很大事業(yè)成就的女強人，為什么會有這種危險又奇葩的“不婚”想法。

我們無法在這件事情上達到共識。

求偶

“催婚”高峰期時，我剛從廣州換到廈門工作。有一天，我接到了一個來自湛江的電話，自稱是婚姻介紹所的媒人，詢問我的收入、工作等情況。我當時很生氣，立刻和電話對面說，我不要結(jié)婚了。

后來我才知道，我給媽媽留念打印的照片，都被她像發(fā)廣告一樣介紹給了各種人。那一年春節(jié)回家，我把自己所有的生活照從她手上收了回來。

媽媽會把照片像發(fā)廣告一樣發(fā)出去/《蕎麥瘋長》劇照

吵架歸吵架，媽媽介紹的相親對象，我基本應(yīng)允。

相親的流程基本就是交換聯(lián)系方式。雙方先在線上聊天，有感覺了再見面。剛加上微信的前幾天，大家都會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，雙方接觸還比較客氣。但再過幾天，許多相親對象就會直接表明想法，比如他期望一年內(nèi)結(jié)婚，以便接下來的生育計劃。

雖然大家都是大齡青年，但他們的相親就是為了生育。這一步邁得有點大，我無法接受。

有一個在深圳買了房的男人，他在自我介紹時把各項條件列得很清楚，計劃一年內(nèi)生小孩，聊天也很殷勤。話里話外給我的感覺是——反正你沒有一份像公務(wù)員一樣的好工作。我的條件還不錯，何不先嫁給我，先成家，再就業(yè)？

他的條件沒有好到讓我放棄事業(yè)。神奇的是，我們在圣誕節(jié)建立聯(lián)系。來年春節(jié)，他竟然在朋友圈宣布結(jié)婚。同年，孩子出生。那時我意識到，也許他和我聊天的同時，也在和好幾個女孩聊。

相親的對象有可能同時在和好幾個女性溝通/《南方車站的聚會》劇照

這些經(jīng)歷都加劇了我對相親的抗拒，連對待脫單的態(tài)度，也從以前的積極變成了退縮。

很難說清楚轉(zhuǎn)變具體是怎么發(fā)生的。只記得大學剛畢業(yè)頭幾年，面對喜歡的男性時，我還會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，擔心因為自己的小動作或者說錯話，人家就不喜歡我了。我喜歡穿褲子，但有時候見男孩，我會穿上小裙子，化個口紅，甚至留了長發(fā)，表現(xiàn)自己更柔美的一面。

很“戀愛腦”。

2013年一次中學聚會，我見到了多年沒見的初中同學。他在湛江當了公務(wù)員，人很熱情，我對他感覺不錯。于是和他吃飯，硬著頭皮加入了讓我不自在的初中同學圈子，就為了多和他見面。

假期結(jié)束，我回廣州工作，經(jīng)常主動找他聊天。

《燃燒》劇照

半年后，我在回家鄉(xiāng)的大巴上，給他發(fā)消息，暗示他可以接一下我。他回了一句：“在開車，等一下回你?！?/p>

等了一會，他回復(fù)：“女朋友在車上?！?/p>

我羞愧得抬不起頭。

這也許就是我一直單身的原因：相親的我瞧不上，我喜歡的人看不上我。

婚姻的意義

過了28歲——我自己期望的結(jié)婚年齡期限時，我開始對婚姻和家庭有了新的思考。

我的觀察樣本是身邊人。玩得很好的，一度讓我認為“朋友比天大”的伙伴，她們陸續(xù)步入了下一個人生階段。

但看著她們的經(jīng)歷，我感到結(jié)婚就像抽盲盒。

比如，我的高中同學，她上大學時談了戀愛，那時她正經(jīng)歷異地戀，假期才能和男朋友見面。

但每次假期過后，她都會和我哭訴，男友有暴力傾向，動手打人。有一次，他一拳把她打到貼在墻上。她和我傾述時已經(jīng)過了好多天，她的心臟仍隱隱地疼。

朋友被家暴卻依舊踏進了婚姻/《門鎖》劇照

我總勸說她分手。出乎我的意料，兩人最終不僅攜手步入婚姻，而且生了兩個小孩，前幾年經(jīng)常在朋友圈曬娃。

我在廣州的另一個女性“盟友”，她也做出了讓我吃驚的選擇。20多歲時，她因為經(jīng)常性嘔吐，去醫(yī)院檢查發(fā)現(xiàn)，腦里長了一顆先天性腫瘤。這顆瘤會壓迫神經(jīng)，情緒激動時有隨時爆裂的危險。

她的家族有類似的疾病史。她的表嫂在懷二胎時，就因為瘤腦子大出血，孩子通過剖腹產(chǎn)生下。兩三年后，她的表嫂還處在只能簡單認人，不能說話的狀態(tài)。

生育對于她這類有病史的人而言，有極高風險。而她有房有車，日子本過得很滋潤。但近年她嫁給了一個坐過牢的男人，現(xiàn)在正懷著孕。

偶爾找她聊天時，聊天框都會彈出她老公做飯的視頻，整個朋友圈也都是關(guān)于老公。

《詩人》劇照

我很難評判這樣的婚姻關(guān)系。但我已經(jīng)明顯感到，自己和生活的家鄉(xiāng)、所處的環(huán)境產(chǎn)生了剝離。許多同齡人先我一步談戀愛，接著結(jié)婚生小孩。按部就班地，為了家庭，不停賺錢生活。沒有人討論婚姻到底能不能讓人幸不幸福，兩性關(guān)系怎樣才能長久愉悅。沒有人和我探討這些，讓我感到很錯然。

我媽還有長輩在催婚時，經(jīng)常會說，找到一個合適的人結(jié)婚，“1+1可以大于2”。但我有另外的邏輯，既然1+1可能大于2，是不是也存在小于2或者為負數(shù)的情況。

許多人還會反駁我，你都沒有嘗試過，怎么知道婚姻不美好？

那我就回復(fù)她，我為什么要去嘗試。花這么高的嘗試成本，如果成功了，沒問題。失敗的話，沒有人可以代替我承受這個痛苦。我是真正的當事人，不愿意去冒這個險。

這個時候，催婚的長輩會氣急敗壞地說我：固執(zhí)、不聽勸，一票否決世間的婚姻。

不想冒結(jié)婚的險會被長輩說固執(zhí)/《后來的我們》劇照

轉(zhuǎn)折

被催婚催到頂點的時候，我也曾真心地盼望過趕緊結(jié)婚。至少這樣，我過年回家不用面對媽媽的壓力。

但最后轉(zhuǎn)折就發(fā)生在媽媽猝不及防的離世。當天是我31歲生日，在公交車上，我接到了電話說，她已經(jīng)離開了。

我難過得整個人跪在地上。

在過往的10年間，我和她算是相依為命。記得我上大一第一學期時，家里的“頂梁柱”爸爸就去世。我和媽媽習慣被家人照顧，沒有獨立生活的技能，但這種生活，一下被打碎。

《后來的我們》劇照

爸爸離開后，我不得不一個人面對生活和學習的各種困難。媽媽以前長期做家庭主婦，不是什么獨立女性，她情緒崩潰時，我還得安撫她的情緒。

從那之后，我很少能感受到家庭的溫暖。上大學時，有一次我放假準備回家，和媽媽說想吃西瓜。她回復(fù)我，家門口的水果攤就有西瓜，自己抱一個回家。

這些經(jīng)歷讓我很早對人生有更殘酷的理解，不再希冀依靠任何人。愛人也只愛7分，任何感情我都不會過于投入。我很害怕投入了，選擇相信一些美好的可能性后，結(jié)果完全相反，我又會受傷一次。

媽媽在我31歲生日時的去世，對我的打擊很大。她的結(jié)局更讓我懷疑結(jié)婚、生育的意義。

母親的經(jīng)歷也影響著對婚姻的思考/《春潮》劇照

1986年我出生了，但父母卻被罰款，付出了很大代價。從小親戚們給我灌輸：“你是超生的，以后要好好回報父母?！边^去人們常說“養(yǎng)兒為了防老”，但我的媽媽臨終前，沒有享受到被子女好好照顧的福氣。她是獨自離開的。

后來我回過頭想，在我們?nèi)缃褡优毡殡x家工作、與家人越來越遠的趨勢下，一個老人臨終的結(jié)局很可能就是獨自離去。

一個人是否會孤獨地面對死亡，和結(jié)婚與否，生育與否，都不一定相關(guān)。

女性友誼

母親去世后，我放棄了結(jié)婚的打算，也沒談戀愛。一方面是深知自己身為女性，年齡等條件已經(jīng)陷入被動。現(xiàn)在經(jīng)人介紹的男性，許多已進入二婚。

再加上我之后都住在外省。周圍男性透露的重男輕女、多子多福等習俗和文化差異，讓我感到難以忍受。

公司同事曾經(jīng)想撮合我和另一個男同事。他老實本分，做事踏實。但記得有一次，我們閑聊討論起鞋。他不理解為什么一雙匡威運動鞋要賣幾百塊。接著說，在他們老家辦婚禮，沒有幾個人會穿鞋過來喝喜酒。因為村民大多數(shù)出海打漁，沒有穿鞋的習慣。

聽到這些差異，我立馬退縮了。

《非自然死亡》劇照

徹底放棄婚育、求偶的念想后，我的人生輕松不少。以前為了找對象做出的讓步，有些“戀愛腦”的自我改造，如今都被拋之腦后。我可以留短發(fā)，穿牛仔褲，幾乎不需要任何打扮地出門，怎么舒服怎么來。遇到讓我感嘆的事情，我就直接說“怎么那么牛X”，不再需要自我克制，表現(xiàn)女性柔美的一面。

與朋友的玩耍也變得更加沒有負擔了。我不再需要對異性面前表現(xiàn)魅力，只用在人群中做自己。

媽媽去世后，我在福州的好朋友家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光。她的媽媽對我視如己出，像親女兒般照顧。我和她們家關(guān)系迅速升溫。

巧的是，好朋友也是一位不想結(jié)婚的女性。她見證了家庭里婚姻的各種撕扯和悲劇，不再希望踏入同一條河流。我們很自然地與另一個同樣單身的女孩結(jié)成女性聯(lián)盟，平日一起吃飯看劇出去玩，打算不結(jié)婚，搭伙過日子。

和女性朋友搭伙過日子也是一個選擇/《風中有朵雨做的云》劇照

我想過一個問題，女性友誼到底能不能替代異性戀。后來，我試圖問其中一個朋友，“如果我出事了，十萬火急需要20萬，你會不會借給我？”她想了想說，“如果是你們，我愿意?！蔽夷芨惺艿剿f話的真誠，當時把我感動壞了。

朋友做成這樣，可能比很多人的對象都要好。

我們仨也討論過，等到老的時候，沒有婚姻，人會不會很孤獨。我們的答案都一樣，完全不會。只要有網(wǎng)絡(luò)和自己的興趣愛好，消遣的對象多得是。

當然，我依然不敢肯定，我們之間的感情堅不可摧。我和好朋友說過幾次，我在她家住，買的東西，都是可以拎包就走的。我很早就學會了不過多打擾別人，雖然現(xiàn)在的友情很好，某一天萬一有什么事讓感情破裂了，我會很干脆地直接走人。

《我在他鄉(xiāng)挺好的》劇照

現(xiàn)在什么都還沒發(fā)生。我的單身生活過得很爽。即使身邊有些人會用不結(jié)婚的標簽不懷好意地貼在我身上，我也不會在意。我總心想：去你媽的，我怎么舒服怎么來。

唯一感到焦慮的是養(yǎng)老。30歲后，我的身體每況直下，爬山只能爬到半山腰。

我現(xiàn)在安慰自己，先多攢錢，社會將慢慢進步，變成適用于單身人士的一天。